作文教師 陳欣 參加新北市玩字比賽 獲 成人組獎項
題目:他的目光
年幼的弟弟跪在磁磚地板上,肥嘟嘟的小手不停地來回揮舞,面容的專注,勾起了我的好奇心。
我看著他嬌小的身軀,縮在一片淺褐的沁涼上,像沙漠裡的一叢灌木,使我不自禁的走近查看。我刻意放輕了腳步,停在他身後,踮起腳尖,只見他全神貫注地投入在眼前的畫作,手中的蠟筆因用力的摩擦而消逝大半。
那幅圖畫,雖有B4大小,但僅有簡單的幾條「井」字黑線,和塗至一半的土黃。
我撇了撇嘴,蔑視的看著弟弟。
「還以為是在做什麼名留青史的大作,結果竟然是在畫地板。」
原本聚精會神的弟弟,一聽到我的話語,瞬間停下了動作,遲了幾秒,才略微側過身子,繼續塗色。
「遮什麼遮,畫這種沒意義的東西,浪費時間,我才不想看呢!」
我站在弟弟面前,大聲地說著,他雖然減慢了速度,卻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,我不甘地俯視著他,正想再說些什麼,就被爸爸突如其來的話語給打斷。
「弟弟在畫地板有什麼關係?畫地板很好啊,我就很少看過有人把地板當作畫畫的主題。」
「地板那麼普通,畫這個根本是在浪費蠟筆,而且還塗得那麼醜!」聽到爸爸幫弟弟說話,心中更是感到生氣,越發故意地嘲笑。
「唉呀!那是妳弟弟的創意,而且我們家多的是蠟筆,妳就讓他做他開心的事。」
弟弟聽了爸爸的話,加快了上色的動作,我鼓著腮幫子,不情願地哼了哼,掉頭離開。
那時,我五年級,而弟弟才五歲,國字都沒認得幾個。
然而這類事情,並未隨著我的年長而消失,在和弟弟的相處中,只要一有機會,我便會站在「上位者」的角度要弟弟完全服從,或是譏笑嘲弄。
像是玩遊戲王卡,沒有玩伴的弟弟常會找上我,再加上他不認識字,需要詢問我規則和卡牌的作用,這時我就會以輸了要「賠款」來當作條件,有時是紅包錢,有時是限量的卡牌,懵懂的弟弟總會認真地答應,但最後的結局十之八九是敗仗而歸。
前幾次,他並不知情我會偷改規則,只覺得與我遊戲老是輸,又要給我一堆東西,後來漸漸大了,識的文字多了,開始會懷疑,但仍抵不過我的強勢,久而久之,弟弟寧願自己跟自己遊戲,也不願意再找我。
但太聰明的我,佔了這麼多便宜,心裡很是驕傲。
幾年後,有次爸爸從弟弟的學校回來,告訴我,弟弟在桌球隊都不敢跟女生說話,就連女孩子撿到球要還給他,他還支支吾吾,連看都怯於看一眼,而這都是因為我平常在家裡對他太過兇悍,又時不時的冷嘲熱諷。
聽了爸爸的話,高中生的我不以為然,覺得可笑。
等到弟弟也進了高中,我已離家,聽媽媽說,他在學校格外的沉默寡言,也隨和過了頭,時常對自己的想法避而不談,就算真說出口,只要對方語氣強勢了些,便立即將一切吞下肚,對人,也彷彿隔著一層戳不破的膠膜、跨不過的疏離感,只一心沉醉於動漫世界,就連老師都曾向媽媽透露他的擔心,直到高三,令他們憂慮的終究發生了。
弟弟看著茫茫志願清單,不知從何下手,媽媽要他填個跟高普考相關的科系,爸爸要他填外島的大學,離家出去磨練一番,如此爭論不休、說破了嘴,弟弟也只是點頭。隨著截止日迫在眉睫,媽媽著急了,告訴我弟弟不去請教老師、也不和同學討論、看起來更沒在查詢資料,要我回家幫他排序。
弟弟卻不願告訴我他的想法,一個不耐煩,我又將他狠狠奚落一頓。忽然,弟弟猖狂怒吼,嚇得我愣在當場。
「我就要考哲學系!誰也別多管!」
那是第一次弟弟對我咆哮,當下,除了震驚,心情更是五味雜陳。
什麼時候開始,弟弟不再願意表達意見、不再願意敞開心胸、不再願意對著我真誠的笑?
過往的煙霧瀰漫,浮出的是弟弟一次次受傷的目光,幼稚園、國小、直到高中,全部都是我,是我的強悍、我的責罵、我的嘲諷……還有我那藏在最深最深處,低得幾乎看不見的自卑和羨慕。
小時候,年輕氣盛的父親總是動不動就責罰我,時常不是討一頓罵,就是挨一頓揍,但自從弟弟出生後,爸爸不但從沒責罰過他,反而說他聰明,給他我從沒有擁有過的讚美和溫柔。
年幼的我,或許是吃醋,抑或是想讓弟弟也嘗嘗那種滋味,便豎起了全身的刺,使盡全力地衝向弟弟,讓他也體會遍體鱗傷的疼痛。
儘管知道爸爸不是重男輕女,只是當時太血氣方剛、太容易發怒,但自己竟也在不知不覺間,變成了那個「爸爸」,將所受的傷,殘忍地加諸在弟弟身上,讓他在不經意間,成為了第二個我。
幸好弟弟上大學後,有些「死纏爛打」的好友,讓他的心門終於開了一條縫,照進了陽光,若不是,往後弟弟有一絲一毫的錯失,那便是我的罪過。
多少年了,身上背負的荊棘時常提醒著我,必須向弟弟道歉,承認自己的過失和懦弱,但心裡也清楚地曉得,因這樣的失敗,使我謹記,往後再接觸孩子時,務必多加小心、謹慎,千萬不可重蹈覆轍,當過了一次「家長」,就必須從經驗中學習。
現在的我,身為教育者,每每看到孩子們天真的笑顏,都會讓我想起當天,弟弟趴在地板上,專心繪畫的神情,這次,我會努力、用心地看見他們眼裡的色彩,那是一個一個,繽紛又亮麗的夢。